27.

  

我跟奉俊都沒有再說話,我倆在僅容與兩人前後依序行進的小徑上,兩側都是高過我們的雜草叢,所幸地上那些泥土、碎草掩蓋了我們的步伐,所產生的聲響大概還在可容許的範圍內,應當不會引起活屍注意。

 他們可能還在那裡嗎?我不禁問了自己,老A大概是在幾個小時前從他們身邊溜了出來,這段時間他們會繼續留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嗎?我很懷疑,但又只能相信會找到他們。

 

 

 

  

這段路不長,頂多幾十公尺左右,等到我們到達小道盡頭時,原本還找不著那所謂的農舍在哪裡,只看到一畦一畦的茶葉田。這太詭異了,這一看就知道不是種蔬果、稻米的地方,佑任他們被老A帶到這裡都不覺得有異嗎?但不可否認這裡的確是一個非常安全的躲藏點,周圍儘是容易絆倒的茶田,若有活屍硬要從田裡穿過,保證會摔了個狗吃屎,的確是可以提前做為防衛。

 

但是那農舍在哪裡?

 

 

 

  

奉俊指了右邊的雜草叢,會隱藏在那雜草叢堆裡嗎?我跟在他後頭,他用步槍撥了了那堆雜草,沒想裡頭真的隱藏了一個小屋,是一棟迷你的水泥建築,那高度大概還不到兩百公分,怪不得會被草叢給淹沒。

 

我們這個方向應該是他的後窗,那扇窗關著,沒辦法從那看見什麼。奉俊壓低聲音,要我繞到另外一邊去尋找門口,從正門轉移裡面的注意力,好讓他趁機看裡頭到底是活屍還是活人。「你一定要一次就把門打開,如果有什麼狀況,立刻大喊並往一旁躲去,那我就會開槍往裡面掃射,懂嗎?記得要看清楚啊!」

 

我點點頭,繞過去的同時,必須注意不能被那些茶葉樹給絆倒。正門口前的小徑不像農舍後頭以及側面那般雜草叢生,這裡的雜草像是遭人刻意砍斷修剪掉一般。

 

 

  

 

看起來應該沒什麼危險吧?這房子看起起來的確是可以住上五、六個人沒有問題。我忍不住在門邊探問:「佑任、建志….你們在裡面嗎?」

 

 

 

沒有回應。

 

  

 

 

木門因為長期受到雨水的腐蝕,下緣已經呈現鋸齒狀,我右手含住木門的喇叭鎖,打算一開門以後就要往雜草堆裡頭躲。他們還在這裡嗎?還是真的變成了活屍?對於老A的說詞,沒有人把握到底是真是假。

 

準備好了嗎?我問我自己,能不能找到他們就靠這次了。

 

 

 

 

 

一、二….三。我朝右方倒下,甚至沒有勇氣朝頭望去,同時我聽見了窗戶被打開的聲音,是奉俊吧?他有沒有收穫?裡面有我的朋友嗎?還是活屍?

 

 

 

 

 

沒有槍聲,什麼也沒有,更沒有歡呼聲。

 

 

 

 

 

我知道,我落空了。

 

 

 

 

 

我不想爬起來,即使回到奉俊身邊、回到李仔的隊伍裡,又能有什麼改變呢?我和我父母已經失聯將近一天,他們是怎麼想的呢?唉呀!我的兒子沒有下落了,龐文雙,我兒啊,或許他們忍住悲痛的情緒,假裝自己還很好,又或者努力說服自己我還平安。

 

他們應該會躲在車子裡啜泣,同車裡面的大人們應該會好好安慰他們。他們的兒子那個愛吃零食的小胖子也還在他們身邊,他們能體會我父母的感受嗎?

 

 

 

 

 

他們遠在中央山脈的另外一端,雖然附近有著空軍基地,但又能怎樣呢?台灣又能有什麼希望呢?我們這種海島國家,在活屍肆虐下,又哪能輪得到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坐上飛機逃往其他地方呢?

 

 

 

 

 

奉俊過來把我拉了起來,他看見我癱軟在草叢堆裡,我的表情是怎麼訴說情緒的呢?他能體會我現在的心情嗎?「走吧,你就當成他們就像老A說的,都已經被活屍咬了。」

 

我甩開他的手,不願繼續再聽下去。

 

 

 

「你一定得走,所有人都失去了一切,你不是唯一一個一無所有的。」

 

 

 

「這樣繼續逃下去又有什麼用呢?我爸媽在花蓮,政府甚至不願意伸出援手!跟我們一起逃跑的朋友們又消失了,我們最後還不是都得死,到底有什麼差別!」

 

「如果你連自己都放棄了,那你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奉俊說完這句話以後隨即轉頭,看似也打算放棄我。

 

 

 

是啊,你就走吧!反正沒有我你們也還是可以過的好好的,多了我也不會讓你們更能擊退多少活屍。我沒什麼用,跟老A在一起時我也只能擔任放哨的角色,體型瘦弱,面對活屍我也不認為可以有多少貢獻。

 

 

 

從小到大,腦袋不好,甚至沒考過前三名。父母親不期待我可以高中狀元,只希望我不要被朋友帶壞,即使不能成為對社會有貢獻的事情,至少不要成為社會上的毒瘤。

 

我惦記著,我父母說他們可能沒辦法給我優渥的物質生活,但至少可以給我良好的身教、言教。做一個負有正義感的人,就像你媽一樣,同時也儘量做一個守信的人,就像你爸一樣,母親這麼告訴我、期許我。

 

 

 

 

 

當朋友告訴我,他們去哪一家雜貨店時,注意到顧店的老頭眼力不好,每回都會摸走幾瓶飲料,我沒有興趣。

 

他們告訴我班上的某一個同學總是帶了一大堆現金來學校,他們要脅他交出一些錢當成罩他的費用,那傢伙也傻傻地交了錢。事實上他根本不需要交給他們保護費,因為欺凌他的根本就是那群惡漢,他們要我參一腳,我沒有興趣。

 

他們告訴我,爸媽的皮包裡總會放著許多銅板,每天偷帶個三、五十元他們不會發現,但是父母賺錢非常辛苦,所以我也沒有興趣。

 

 

 

 

 

那你到底對什麼有興趣?你書也不好好念,玩也不好好玩,你到底要什麼?那一群人問我。要唸書就不要跟他們混在一起,要玩就遵照他們的遊戲規則,不然就給我滾蛋,其中一個人這麼說。

 

拜託,並不是我死纏著你們不放,而是你們對我這種優柔寡斷,卻容易發飆的個性感到興趣。你們第一次勒索我的時候,我雖然照實掏出了皮夾裡面的唯一一張壹百元,但卻試圖跟你們爭辯著這種行為大有問題,缺錢不會自己去打工,跟自己的同學討錢根本就是廢物的行為。

 

說完後冷不防揍了你們其中一個人一拳,雖然後來被痛扁的鼻青臉腫,母親回家後抓狂般的說要去學校替我討回公道,不用,我說。

 

 

 

 

 

那群人把我拉近他們的圈圈裡,你很有趣,你知道嗎?有趣在哪?我們沒遇過這麼帶種的人。後來發現他們根本就不是惡棍,他們只是一群閒來發慌的無知少年。

 

那群人就是我不久前失去的夥伴建志、懋仔、佑任、魁星還有昂國。他們從國中的一群不良少年,各自因為臣服於台灣的教育制度而紛紛走向社會普世價值所認同的正軌,國三那年一個一個地有了轉變,甚至有半數的人投入補習班的懷抱。

 

 

 

哪有什麼時間再勒索別人和順手牽羊?但回想起那段荒唐時光他們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有你最酷,忽然朝魁星揍那麼一拳。魁星是我們裡面最高大的,你怎麼會想要打他,而不是最矮小的懋仔?因為打他沒成就感,我這麼告訴他們,我們所有人又笑成了一團。

 

 

 

 

 

現在,那些歡笑聲不見了。

 

 

 

 

 

母親在深夜等候我回家的聲聲期盼也不見了,父親背負著我的期望從郵局一路騎車來到學校的引擎聲也不見了。

 

 

 

 

 

通通不見了。

 

 

 

 

 

只剩下蟲鳴聲,還有奉俊的聲音。

 

 

 

 

 

「沒用的傢伙。」他在轉角處停下來,依然背對著我:「你以為朋友死了就是世界末日嗎?家人死了就是世界末日嗎?」

 

他轉頭過來,用他沒有握著步槍的那隻手指著我。「真正的世界末日,是你沒有活下來的勇氣。你以為我想要繼續過這種生活嗎?我從軍營逃出來,是因為軍隊那種爛體制,根本就是一波波被上頭送去戰場屠殺活屍、不然就是被活屍給屠殺。開槍殺死那些活屍的同時,我們都忍不住在猜,這個人是誰的家人?他的家人知不知道他變成活屍了,知不知道變成活屍的他被我們殺了。」

 

 

 

「我再也受不了那種生活,我擔心我下一個殺死的就是我變成活屍的親人,我告訴我們的連長,問他可否准許我們離開,好讓我們回家去保護自己的家家人。原本以為會被他斷然拒絕,甚至還會被軍法審判,然而他卻同意了我們那些要求,『想走就走吧!把自己需要的武器帶走,如果可以,僅可能保護多一點人。』我到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晚上連長寢室裡傳來的聲音是哪來的,他早就把家人接過來,而幾乎所有長官都這麼做,只有我們這些小兵被蒙在鼓裡。」

 

 

 

 

 

他拉高音量道:「你以為我喜歡殺人嗎?我不喜歡!我承認我殺死那些拖累我們的人是錯的,可是那些人早就失去了他們的親人、夥伴,他們在後頭勉強跟著我們。我殿後,要他們快點跟上。他們要我殺了他是他們要我殺了他們!他們在失去家人之後,甚至連求生意志都一併葬送了,早已一無所有了。他們選擇讓我來結束他們的生命,我可以勇敢的承認,對,是我殺了他們,我要其他人都儘可能不要動手,寧願讓我自己一個人承擔所有的人命。」

 

他轉身,把步槍扛在肩上,大概是想要迅速的跑回李仔的隊伍中。

 

 

 

「我真後悔沒在那時候就殺了你,白白浪費我們所有人的機會。如果認為世界末日來了,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就繼續留在這裡等死吧;不過如果你想通了,準備好要繼續在這個世界裡戰鬥,就快點跟上來,我還再想去一趟爌窯場。」說完後,我看見他小跑步,轉眼間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繼續在這個世界戰鬥?我有這個能力嗎?在這樣的世界裡,我又能做什麼?我不會使用槍械,在這場戰役中,唯一一次舉起武器,是因為想用生命威脅老A說出實話,而他可是毫無反擊能力的傷者。

 

我能繼續面對活屍、繼續在這場戰役裡生存下去嗎?

 

 

 

 

 

 

 

我的腦子裡忽然響起了昨天,父親在電話裡頭所對我喊著的:「你絕對不能放棄。」我該放棄嗎?我正在放棄嗎

 

 

 

 

 

當時佑任他們痛扁我,我不是也沒有放棄了嗎?最後換來了什麼?最後我們一夥人變成要好的朋友,雖然他們仍然是老師、家長眼中的問題青少年,但是他們並非十惡不赦的壞人。

 

我並不是什麼聖人,那時我也不知道當我加入他們的小圈圈裡後,沒多久因為種種的原因,他們開始收拾荒唐的小惡,開始轉向正軌。

 

 

 

 

 

昂國父親當時當上某醫院的家醫科主任,某親戚也考上了醫學院,或許是受到了身為醫師家族的刺激,昂國說他不能再這樣胡鬧下去,他收心開始唸書,也不再跟我們胡來。「要當上醫生雖然很難,但是很酷呢。」他說。

 

  

懋仔雖然腦袋不怎麼樣,但是正因為自認為自己沒有任何優勢,家裡沒錢也沒權,後來乾脆跟著昂國上圖書館準備考高中。他說,我不是想當醫生啦!我只是不想跟我老爸一樣作一輩子的工,再說,我這麼瘦弱,根本也沒人要。結果後來他考上了技職體系的前三志願,「也好啦,高中體系競爭激烈,念個高職也不一定沒出路啊!」

 

原本運動神經超群的魁星,國中畢業前收到了籃球名校的網羅。「來我們這裡打籃球吧!」,他後來選擇了台北的籃球名校。他說,每天都練球練到快虛脫,根本沒能力胡搞。「學長都會欺負我們學弟,我終於知道以前我們欺負的那些人的感受了。」他這麼說。

 

建志跟魁星的交情最好,雖然他們兩人都因為體育運動而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但他卻沒有受到高中籃球隊的網羅。「算了,我還是加入昂國的讀書會好了。」雖然他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念書,後來乾脆不唸了,跑回家中的機車行幫忙。「修理機車比修理人更有趣啊!」他這麼說。

 

 

 

 

 

至於我最要的朋友佑任呢,他選擇了一個最特別的路,畢業前夕因為參加學校的畢業舞會,偶然看見了舞台上魔術師的精采表演,他老兄竟然就從此跟那位大師拜師學藝。父母要他不要胡鬧,好歹繼續念上去,於是他晚上念夜間部,白天跟老師學習,下課後再去兼差表演。「我的夢想是把錢變出來。」他這麼說。

 

 

 

  

沒有人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我放棄以後,就什麼機會也都沒有了。我不會知道台灣到底會變的怎樣?全世界會變的什麼樣子?但即使全世界會滅亡,我也希望我可以目睹這個世界的崩壞。

 

 

 

 

 

「我們會拼了命的活下去,所以你也要拼了命的活下去。」

 

 

 

 

 

 

 

 

 

我的父母還沒對我放棄呢!我憑什麼放棄了這一切!

 

 

 我抓起地上的土壤,朝面前一扔。那些碎草還有沙土在我視線前散去,縱使我沒辦法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但只要我繼續向前,縱使碰了一鼻子灰,也能夠繼續奮戰下去。

 

 

 

 

 

這間農舍裡面沒有任何血漬,他們或許來過這裡,但也代表著絕對沒有遇到任何活屍。我抓起農舍裡面的鏟子,朝來的路上狂奔。

 

 

 

 

 

他們可能死了,也可能還活著。不管怎麼樣,我是絕對會奮戰下去的,為了我的父母親,也為了我自己。

 

 

 

 

 

 

 

爸,你那一句話實在是很受用啊。我在心中默默的這麼呢喃著。

 

       

 

(未完待續)

 


 

(本文更新於201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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