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我問她,是什麼堅持她,繼續待在植物人的丈夫身邊。

「我想,上輩子我一定欠他很多,所以這輩子一定得還清,我可不響再拖到下輩子。」

 

 

 

 

 

十年前。

 

她們新婚。

他,那年28歲,正好是我現在的年紀。

她也是28歲。

 

同一年,他在工作時,忽然昏倒。

腦出血,中風,就變成了植物人。

變成了一個癱在床上,在聽聞妻子談論自己病發的故事時,還會放聲大哭的,「不純粹」的,植物人

 

 

 

 

 

六年前。

 

那年我剛出社會。

第一份工作,社工。

我認識她們。

 

第一次見面,在新店,正好是我現在的公司後面大樓。

她們兩人,窩著,一間套房之中,為了他,臨近有一個出名的民俗療法,火療。

據她所說,十分有效。

 

那時候,他仍然只是一個,只會哭泣的,「不純粹的」的,植物人

 

 

 

 

 

 

五年前。

 

她跟我分享,他忽然能夠開口說話了。

似乎,半沉睡的植物人,要醒來了。

 

 

 

 

 

 

 

 

 

「我跟你說一個故事。」

我口中常常這麼嚷著。

一個妻子,在先生中風,變成植物人以後。

即便夫家的其他親屬,多不提供協助。

她一個女孩子家,肩負起照顧丈夫的所有任務。

半夜將先生背在肩膀上,扛上了汽車。

為了他,學開車,拼命的掙錢回家。

在蠟燭多頭燒的壓力之下,甚至白了頭髮,或許頭髮莫名掉落。

 

一個妻子,多年來用愛照顧患病,成為植物人的先生。

一個妻子,終於等到了,一個「不純粹」的植物人,或許即將不再是植物人。

 

 

 

 

我這麼跟著許許多多,對生命絕望,不是植物人的,每一個身心障礙者說著。

又或許是身邊的那些受到挫折,感到無助的朋友們這麼說著。

又或許是跟幾個或許只會有一面之緣,偶然聊起的人這麼說著。

 

絕對不能放棄。

 

再告訴其他,他的親屬,「你絕對不能放棄你的孩子。」

妳的丈夫、你的兄弟……又或是你的父母。

因為你只要用愛持續灌溉,有一天,他會懂的。

而那一瞬間,你就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將值得。

 

 

 

 

 

 

五年前。

 

我離開了那份工作。

 

不過我抄下了妻子的電話,在離開前又去看了她們幾次。

當然,有著特殊的情感。

 

也或許是,我多麼想看見,那個在床上只能放聲大哭的男子。

能夠有一天,跟我揮揮手,告訴我,哈囉你好。

 

 

 

 

 

 

 

今年。

 

她打電話告訴我。

 

「我們準備要離婚了。」

 

 

 

 

說巧也巧。

我當時的那份工作,其實工作地點是在南港。

但他的老家,其實是在中和。就在我家附近,約莫五分鐘步行路程。

而現在,他又回到了中和,在我家附近的某一間養護中心。

又是五分鐘步行路程。

 

她在探訪「前夫」以後,順道開車來探望我。

 

 

 

 

 

「其實這是一件好事。」我這麼說,但內心中仍然有著失望。

對於她最終決定離婚,其實真的是一件好事。

首先,這讓他的家人不得不出面,而不是再一股腦的,丟給他那新婚半年,即要開始半守寡,照顧「不純粹」的,植物人的生活。

再者,似乎未來他就得這麼持續住在養護中心,靠著他人照料而維持生命。

所以他必須要持續取得政府的補助身分。

而她的任何一項收入,都可能導致他的補助身分被取消……

 

 

 

 

 

「那妳又怎麼會……跟他離婚?」

 

這說來也可笑。

一段婚姻,當時雙方因為濃情蜜意,約定終身。

但在丈夫變成法定植物人以後,離婚的裁決,卻要法官才得以認可。

 

她找到一份工作,在美國,收入頗豐。

而照顧他的這十年來,她欠了朋友、家人,太多人情。

只要她身為他妻子的那一天存在,那麼她就不得不說服自己,讓自己能夠安心的出國工作。

她必須得得到那份工作。

 

於是,她找了他唯一的親人,弟弟詳談。

弟弟這才坦承……這些年來,他將哥哥丟給大嫂,內心確實有那麼一點愧疚。

 

 

 

 

 

十天以前。

 

「我收到聖誕禮物了。」她這麼說。

「法院寄判決書來了……裁定我們離婚。」

 

 

 

 

 

 

 

 

一年以前。

我又遇到一個植物人家庭。

 

這回是老父親、老母親,以及手術失敗,醫療疏失,而成為植物人的……

躺在床上二十多年的,另外一個,「不純粹」的,植物人。

 

或許是我這麼相信。

我又告訴了那對老父親、老母親。

 

「我跟你說一個故事。」

 

 

 

 

 

 

幾個月後,我帶了物理治療師進去那一個家庭裡。

老父親老母親,當然還有病人勤奮的努力,積極復健之下。

 

半個月前,我看見他。

竟然站起來了。

 

從一個只能躺在床上,連翻身都有問題的,「不純粹」的,植物人。

變成了一個,你根本無法再稱他是植物人的,植物人。

 

即便只能維持五分鐘。

在他氣力放盡之後,癱坐在床上,但他又奮力的,想要再嘗試。

像是 一個洽學步的孩童,年輕父母所見的喜悅。

只是,這回見證的是一對八旬老夫婦。

但喜悅不因為父母的年事而有所減少,你見到的不再只是拍照、打卡的喜悅夫妻。

而是歷經了二三十年來,絕望的老父親、老母親的激動淚水。

還有一個,嘴巴總是掛著,「我跟你說一個故事。」的社工,我。

 

 

 

 

 

 

幾天前。

 

我告訴她,「我以為他能夠開口說話以後……能夠直線上升的……」

「我也這麼以為。」她這麼告訴我。

 

不過。

終究只是曇花一現。

 

他是能夠說話了。

但也僅僅只是如此。

 

所出現的一線生機,我們只能解讀是……

上天給了他另外一項,讓他證明,他只是功能更為突出的,

另外一個,「不純粹」的,植物人。

 

 

 

 

 

幾個月後。

她又將出國,前去美國。

 

她們至今仍是好朋友。

而他始終不能接受……離婚的這件事情。

 

「我還是會常常去看你阿。」她這麼告訴「前夫」。

「騙人……」他哭著說。

 

 

 

 

 

騙人……

 

 

 

 

 

「我跟你說一個故事。」

可是,我仍然要跟你說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並沒有完美的結局。

他仍然還是個植物人,在法定上仍然是個植物人。

但我依然相信,是因為有愛,才能讓他開口說話。

 

然後我還要再跟你說另外一個植物人的故事。

這個故事……還暫時不會結束。

這次貨真價實,一個植物人,在法定上仍然是植物人的植物人。

他真的能夠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了。

 

這次幫助他的除了醫療的力量以外,仍然是因為有愛,才讓他的老父親、老母親仍然沒有放棄。

才讓他能夠持續茁壯,不是那一個躺在床上,連翻身都有困難的植物人。

 

 

 

 

 

 

 

「我跟你說一個故事。」

我沒有騙人。

 

愛真的很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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