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倒灶

　　我告訴了她，等下會遇到狀況。

　　她是我的同事，我們各在不同部門，大概幾個禮拜、快的話每個禮拜會碰面三小時、慢的話大概一個月會碰面三小時，一起工作。

　　一開始我們無話可談。

　　後來我們無話不談。

　　她大概大我四歲，而我與她聊起澳洲遊學打工的事情，她才忽然提起她也曾去過。

　　忽然想去、覺得該去，所以她做了工作，就飛到澳洲。

　　其實我還滿佩服的，而她跟我的部門同事一樣，都已經七、八年沒有再談戀愛，因為生活圈太小，同時也習慣一個人，覺得這樣的生活好像也不賴，於是就這麼一個人。

　　「我好像懂了，以前聽過，當一個人習慣一個人，那她就會一直一個人了。」

　　她在說她自己的情況，但我覺得這也跟一個人始終不願意破壞一種雖然已經成俗，彷彿既定的模式有關。

　　我們等下要去看的案件，我說，她一定會提到，她的母親。

　　那個案件的主人六十多歲，她的母親九十多歲，但她恨、她的母親。

　　後來的幾天，我又看到了其他的母親類型，所以，這是一篇關於母親的文章，一種關於習於模式的文章。

　　她恨她，因為早年，在她三十歲的時候，母親因為某些現實的原因，與父親分開，梅開二度、三度，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在榨乾了父親之後，轉而再找著另外的可以仰賴的、自己覺得自己真正追求的男姓。

　　新時代女性，在六十年以前，甚至套在現在的標準也是。

　　其實她也知道那沒什麼不對，只是對照後來家庭的轉變，讓她感到惆悵。

　　「她嫌棄我的先生，但他很偉大，默默的承受一切，一直到他死掉為止。」

　　她提起了她的先生。

　　「我恨她，但她是我的母親，但我終究還是傳統女性，所以我再怎麼樣都只能假意示好。」

　　她提起了她一段時間打給母親的問安電話。

　　「我們兄弟姊妹們本來感情很好，但大家後來因為母親的關係，所以沒有了一個共同的家，沒有了歸宿，大家只好都躲在自己的家裡面。所以後來，我們幾乎不認識了、幾乎不認識了。」

　　她提起了沒有家這件事情。但其實有部分，她也是兇手之一，她們家默默的讓母親一次又一次的殘害父親、還有其他所有孩子，再者，她不也只是躲在自己的家裡頭嗎？

　　「她現在住在我弟弟家，但因為她實在太喜歡控制、太現實，她一到弟弟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嫌棄他們家的裝潢、他們家的擺設、嫌我弟媳不夠努力、家具太破舊，我弟媳本來就有點生病，現在甚至精神病病發了…壓力太大。」

　　她提起了他弟弟，現在她少數還有聯絡的手足。

　　我對我的同事點了個頭，就像是，「看吧，我就說。」

　　那般仇恨，真的很深、很深。

　　另外一個家，截然不同的母親。

　　她叨念著孩子，她那年輕就死去的孩子。

　　「他最乖了，也很會唸書，可是他被人開車撞死了。那個時代哪有什麼賠償、埋一埋、燒一燒，這事情就這樣了結了。」

　　她難過著，她看起來就像是一般我們所認知的粗鄙的歐巴桑。可是聊過以後，才發現她有念過書，一個人獨自拉拔著所有孩子長大，孩子都念過書，在三、四十年前她努力讓他們都念到專科、大學。

　　可是後來的發展不盡理想，所以我去看了她，我才得去看她。

　　她不埋怨，因為她知道凡事都於事無補。

　　她先生的死亡、她孩子的驟逝，現在與她同住的孩子的不爭氣。

　　她堅持要替我煮麵，但礙於權責，我只能拒絕。

　　我替她寫著、教她應該怎麼去辦理補助，然後，我就得走了。

　　妳是一個好母親，只可惜妳晚年過著這樣的生活。

　　一個、我們看起來，不好的，飽受批評的母親。

　　她過著非常優越的生活，可是相對的，她的孩子們不快樂、她的丈夫也不快樂。

　　可是，我沒見過她，我不曉得她快不快樂。

　　但是，我知道，一種隱約的仇恨在她的身邊環繞著。

　　一個、我們看起來，過得不好的，辛苦的母親。

　　她過著非常辛苦的生活，但她知足、告訴我她即便如何，也會堅持去當志工，幫忙別人。

　　我沒見過她的孩子，但她說，她的孩子時常關心她、也還算孝順。

　　她苦笑著，但其實沒有那麼苦。

　　一個人過得好與壞，我們外人實在難以評論、難以評價。

　　雖然沒有人有資格評價任何人，所以我也不打算評價什麼。

　　我只是看見了兩相對造的兩個母親。

　　兩個截然不同的、親情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