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倒灶

　　這個王老師，並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王老師。

　　我在現在這個工作，總是能聽到一些故事，因為服務的對象都是一些老人家。她們什麼沒有，健康沒有、親人沒有、活力沒有、體力沒有。可是，他們有著許多我們不曾擁有也不可能擁有的時空回憶，他們也擁有許多故事，還有對於某些事情的某些看法。

　　這個王老師，我跟他頗有淵緣。某一天，我忽然接到急電，他被人發現倒臥在家中三天，他跟她中風的太太都餓了三天肚子。他虛弱的被送到醫院，而我則是隻身前往家裡，陪著她的太太，等待另外一台救護車抵達。

　　她說，當時目擊一切的她說，爺爺在被醫療人員送上擔架之前，用手輕輕地撫摸妻子，她那中風的妻子的髮梢，「等我，我很快回來。」

　　當她說到，當我聽到他所做的那些時，我默默掉了眼淚。

　　「王先生，真的很謝謝你啊。」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謝謝你去陪我內人，她還好吧？」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我人在醫院，而我早就可以在養護機構的救護車來到家裡把奶奶接走後，就能離開。但我回到了醫院，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見面。我問了急診室的護士，他在哪裡。他一開始還不曉得我是誰，但我依序開始秉告著所有一切，告訴他，我來這是希望讓他安心，而我知道，他會擔心，從我知道了輕撫髮梢的故事以後。

　　他掉了眼淚。

　　而我去了便利商店幫他買了一些食物還有水，聊了一下之後，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那時，已經很晚了，但是值得。

　　「我是30歲那一年，跟我太太結婚。」我同事先是問了她們兩人的年歲差距，八歲。

　　「爺爺，所以你在她22歲就把她給拐走哦？」她們打趣的問，而這段故事我已經聽過了。

　　「哪有。我等到她大學畢業後才跟她結婚，不能影響人家學業啊！」他說。

　　陸續還說了更多。

　　「愛。就是你跟他在一起，你明顯覺得，你變得更好，也讓對方變得更好。」

　　「不是單指愛情，那種母愛、朋友的愛、大愛…都是，只是愛情最特別。」

　　「愛情讓彼此學到更多，更多，更能成長。」

　　「愛不是毀滅，不是破壞，而是共生。」

　　「我們不能活在仇恨裡面，那樣太辛苦了，要放下仇恨。」

　　「愛情不是海枯石爛，愛情更不是把石頭扔進海裡，爬不起來。而是，兩個人要一起浮出水面。」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很特別的啊…所以要去愛一個人的特別，要去發現每一個人的特別。」

　　其實他說了很多很多，但他都聚焦在愛。我想，可能是因為上回我跟他通電話時，他問我，「跟妳女朋友還好吧？」有關。

　　「抱歉，我們分手了。」我這麼告訴他。

　　「分手了？怎麼可能？你沒有去澳洲找她嗎？請假去澳洲找她吧！唉呀，鬧脾氣一定的啦。」其實我本來想這次來見他，好好跟他談這件事情，但因為公司的某些政策，所以非得讓其他一些不太熟識的同事也去，於是就破局了。

　　「我們見面再聊。」

　　可是，我們沒有聊。

　　我會覺得，他好像是想對我們這群小夥子，又或者是想對我說這些。因為雖然他已經八十多歲，可是記憶力卻好地驚人，在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問了我的名字。然後，再也沒忘記。

　　「有一天我也會死啊…唉呀，真傷腦筋啊，我也要為我內人負責的啊，就怕我一個人先走了。」

　　他們感情真的很好，十多年，他一個人照顧著太太，不願意讓外人幫忙。

　　「噢，她會害臊。」他說她的太太，意思是她只願意讓他幫忙洗澡。

 　　走之前，他惟獨跟我握手。他堅持走下來送我們，但我覺得是在送我，因為自從上回離開醫院後，他回到家裡，我只有電話幾次關心他，沒有去家裡拜訪他過。

　　「王先生，祝你好運啊！」

　　「王伯伯，你也是啊！」我搖晃了他的手。

　　我覺得欣賞，是欣賞對方的部分正向特質；喜歡是喜歡對方的多數正向特質；愛是除此之外，你幾乎無視、願意包容或根本不在意他的那些負向特質，而且彼此都自主地調整自己顯露出來的負向特質，儘可能地不讓對方受到傷害。

 　　不過，這些是我認為的理論，是那些你離開一段感情以後，才會發現的，對，對方的情感。

　　我以前對「愛」這回事也不知所然，一直到他告訴了我他對於愛的定義，同樣是那個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傢伙。

　　「喜歡，是喜歡一個人的優點；愛，是去接受對方的缺點。」

　　只是我一向對有「理由的」喜歡感到不解，我以為喜歡就是單純的莫名的無法言喻的衝動的舒服感，讓人不由自主想要再更靠近一點。

　　不過這些都是事後所衡量出來的，所以等到當你抽離，或是用第三者角度來檢視才能發現。

　　我覺得更簡單的評斷方式是，

　　欣賞是理性（你可以衡量）；

　　喜歡是感性（你無法衡量）；

　　愛是感性，還有理性（你衡量著如何溝通、解決或是接受彼此的歧異，而那是出自於感性，對對方的情感，因而願意付出）。

　　所以，我認為更正確的順序是。你先因為某些不可測的原因而莫名喜歡上某一個人，因為那樣的感性，所以讓你開始仔細的去發掘對方的優點，開始欣賞對方，甚至迷戀、崇拜對方。最後，你們遇到了一些阻礙，而你因為愛他、或因為對方非常愛你，最好的模式就是彼此相愛，然後，你願意付出、願意冒險、願意犧牲、願意接納、願意無視對方的缺點。我覺得那才變成是愛。

　　最後，無論結局如何，你獲得了一個美好的愛情。我們總是很在乎結局，能不能結婚，能夠走多遠，可是，我們都忘記，最後我們都將一無所有，都將踏進棺材，可是，我們都至少能夠擁有那般光輝，在你我之間閃耀著卻永遠不會消滅的，耀。

　　有人曾問我，相不相信真愛，相不相信彼此都能是彼此的真愛。因為他看過，所以他相信，只是他認為那不會出現在他自己身上。

　　「那種好事才不會落在我身上。」他說。我其實也這樣覺得，只是不會像他一樣那麼偏激那麼認為。

　　可是我們不一定非得一定要有那種好事，能夠獲得愛、為愛爭取、為愛付出，就是一件令人雀躍不已，事後而能感到刻骨銘心的好事了。